如何把農村少年留在課堂

在河南代表團全體會議上，當全國人大代表、河南新野縣馬營村村民王馨聽到河南省教育廳的領導講到“義務教育”的話題時，她在筆記本上寫下了“義務教育”這4個字，并在后面打上兩個感嘆號。

她還記得，就在今年春節(jié)后那幾天，馬營村村口等待長途客車的人群里，多出了不少稚嫩的面孔。這些少年三三兩兩聚在一起，尚顯單薄的肩膀上背著鼓鼓的背包。因為有不少人都是第一次離家，他們難掩興奮，大聲談論著各自即將開始的打工生活，不時傳出一陣笑聲。

王馨知道，這些年輕人大多初中沒畢業(yè)，過不了幾天他們就會分散到南方不同的城市，開始“闖蕩社會”。

“村里的學齡小孩，有百分之六七十都輟學出去打工了?！蓖踯案嬖V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，最近幾年，初中輟學出去打工的風氣在馬營村越來越盛。

事實上，農村青少年輟學不僅發(fā)生在馬營村。在經濟和物質水平飛速提升的中國，一個容易被人們忽略的事實是，農村青少年的輟學率也在快速反彈。在農業(yè)部2003年的調查中，農民子女義務教育階段的輟學率平均為10.7%。到了2013年，根據(jù)國家統(tǒng)計局的數(shù)據(jù)，農村初中生的毛輟學率達到15.5%。這意味著，幾乎每6個農村初中生里，就有1個輟學。

王馨從這些年輕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。盡管這個初中都沒讀完的“打工妹”如今已成為一個年營業(yè)額過億元企業(yè)的董事長，但她并不希望這些孩子重走自己的道路。

“靠打工能成功的人畢竟是少數(shù)，教育還是最重要的社會上升通道。”王馨說。

和自己當年窮得上不起學不同，現(xiàn)在的馬營村已經發(fā)生了很大變化。經過多年外出務工的積累，村里的土路都已經鋪成水泥路，樓房也越來越多。再加上2006年義務教育全免費和“兩免一補”政策（農村義務教育階段貧困家庭學生免雜費、免書本費、逐步補助寄宿生生活費——記者注）的施行，因為經濟困難輟學的現(xiàn)象在馬營村已基本杜絕。

“村里孩子大多都是主動輟學的?！痹谂c鄉(xiāng)親的交流中，王馨發(fā)現(xiàn)，輟學首先來自家長和孩子們對“即使考上大學又如何”的擔憂。

“農民是經濟理性的，輟學是因為投入了高額的經濟和時間成本，卻無法保證得到相應的回報?！遍L期研究這一問題的華中科技大學社會學院副教授劉成斌告訴記者，因為在外出務工時，讀完小學的收益和讀完高中的收益并沒有太大差別。

在王馨的工廠里，也有很多初中沒讀完的員工。“一個3年的熟練工，月工資在7000元左右。但在辦公室里坐著的畢業(yè)不久的本科生，月工資才三四千塊錢?！蓖踯盁o奈地笑了笑說，培養(yǎng)一個熟練工人的成本太大，只能用高薪留住，“但大學生很多，走了還能再找”。

在馬營村，孩子們輟學更現(xiàn)實的原因是認為自己“根本考不上大學”。

“村里輟學的孩子大多對學習興趣不大，學習成績也不太好。”王馨也問過他們想不想上大學，得到的回答多半是自嘲。

全國政協(xié)委員、華中師范大學黨委書記馬敏去過很多農村中學調研，在他看來，農村學生成績和學習狀態(tài)的下滑，跟農村教育水平的衰退有關。

“鄉(xiāng)里的老師往縣城跑，縣城的老師往市里跑，市里又往省里跑?！瘪R敏說，這讓優(yōu)質的教學資源都集中在大城市和個別學校，基層學校剩下的往往都是較差的資源。

在劉成斌看來，優(yōu)質師資的流失跟撤點并校及大量民辦學校的出現(xiàn)有著直接關系。在他調研的中部地區(qū)某縣，“民辦中學幾乎把縣城圍了一圈，幾乎掏空了鄉(xiāng)鎮(zhèn)中學的師資力量”。

“教育考驗的是辦學人的良知，但現(xiàn)在的民辦中學很多都是經濟利益先行。”劉成斌感嘆，他看到過不少房地產老板辦的中學，也深知一所中學能給地方政府帶來的“學區(qū)經濟”。

“基礎教育必須保證公益性，否則很難保證教育公平?！眲⒊杀笳f。

在今年的全國兩會期間，全國政協(xié)委員、復旦大學教授葛劍雄在接受采訪時也曾談到，九年義務教育必須要有強制性。

“義務教育不只是免學費，能不能提供校車，能不能提供良好的住宿和飲食，能不能提供專業(yè)的教師，都是要考慮的問題?！备饎π壅f，義務教育就是我國學生的“起跑線”，必須公正。

但輟學的農村中學生很難想到這些，他們正在南方的工廠里享受“人口紅利”給他們帶來的可觀收入。

這是一個矛盾的局面。一方面，據(jù)國家統(tǒng)計局的數(shù)據(jù)，截至2016年，我國勞動力人口已連續(xù)4年下降。隨著“人口紅利”逐漸消失，南方的工廠因為“用工荒”開始用高薪吸引工人，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會影響包括馬營村在內的無數(shù)個中國村莊的青少年。

另一方面，正在轉型的中國經濟也開始對這些輟學少年關上大門。就在他們打工的南方工廠，更快更不知疲倦的機器人正在把他們擠出車間。在不久的將來，高輟學率增加的是勞動力還是失業(yè)率，仍然未知。

“農村初中生輟學的現(xiàn)象不遏制的話，就會造成貧窮的代際延續(xù)。”葛劍雄點著手指說，“出去打工，只能找一些低技能的工種。有些即使自己的技能水平高一點，但行為規(guī)范和生活方式可能還是不行?！?

王馨也在為她工廠里的那些年輕工人擔憂，“一份簡單的報告都寫不出來，開會時都發(fā)不好言”。她本想讓這些年輕人像自己一樣改變命運，但她明白，他們很可能被取代，然后離開，去尋找下一個落腳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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