電影《熔爐》劇照。圖片來自網(wǎng)絡(luò)。
楊潔的家在一座典型的湘西農(nóng)村，一所所房子坐落在綠色的山坡間，楊家屋后是一片黃色的橘林。一張小床擺在楊潔房間墻角，被子露出一大塊棉絮，沒有粉刷的墻面上貼著卡通畫。
家里留存的一張照片上，楊潔個子不高，面孔清瘦。你很難將她和“引誘、介紹、強迫未成年人賣淫案”聯(lián)系起來。
今年5月，湖南張家界慈利縣警方破獲上述案件;10月底，慈利縣人民法院對該案進行一審判決，有7人被判刑。
令人震驚的是，17名涉嫌違法犯罪人員中，有11人未成年，其中在校生5人，輟學及休學6人。3名受害人中，2人未滿14歲，1人剛滿14歲。
另有兩名公職人員——慈利縣消防大隊原教導員李某，慈利縣國稅局原黨組成員、紀檢組長劉某涉案。前者目前已被免職。后者已被撤銷職務(wù)，開除黨籍及公職。
作為主要案犯人之一，楊潔曾強迫一名未滿14歲的女孩賣淫。案發(fā)前，她剛滿16歲，同樣是一名孩子。
“地下江湖”
這是一起由未成年人霸凌事件牽扯出來的案件：5月中旬，不到14歲的初中生李文被楊潔、王秀等人毆打。在父親李江的追問下，她稱被逼迫賣淫，拒絕之后遭到毆打。李江報警。
警方以此為線索，破獲此案。
案發(fā)之前，李江一直對女兒比較放心，“孩子一米六五，塊頭大，一般的孩子應(yīng)該不敢欺負她?！?
甚至到現(xiàn)在，李江都在困惑，“楊潔、王秀兩個女孩又瘦又小，女兒怎么就認她們打罵?”
那是李江無法想象的一個“地下江湖”。
王秀是一名高二學生，在同校同學的描述中，她是“混社會的”、“大家都聽過她的名字?！蓖瑢W們經(jīng)常看到她和社會上的青年在校門口逗留。
王秀所在學校的學生介紹，學校里，有一些類似王秀一樣的學生，經(jīng)常和校外青年出現(xiàn)在校園門口，同學們私下稱這些人為“社會哥”和“社會姐”，輕易不敢招惹。
楊潔的“江湖名氣”更大。同村的一名村民說，“她是在社會上混的，小女孩不簡單。”
爺爺楊茂盛介紹，楊潔讀初中時，成績在班里屬于中流。中考前，她出了一場車禍，成績從此不如以前，中考成績很差，便輟學了。
“不讀書以后，孩子像變了個人?！睏蠲⒄f，孫女隔三差五找他要錢，此外不再和他講話。
有一次，楊潔又找爺爺要錢，楊茂盛沒給她，她一把將爺爺推倒?！八宦犖以挵?，嫌我沒本事?！碧岬綄O女，楊茂盛連連搖頭，“我勸她，不要在外面整壞事，她不聽?！?
李文剛開始愿意和楊潔、王秀交往，正是因為她們是“混社會”的。
今年年初，鄰班的一個女孩告訴李文，楊潔想認她為妹妹?？紤]到“她勢力大，當她的妹妹很有面子，以后沒人敢欺負”，李文很愉快地答應(yīng)了。
新京報記者了解，另一名未滿14歲的受害人答應(yīng)“賣淫”，也是出于“被罩著”，在學校沒人敢欺負她。
案卷資料顯示，引誘、介紹、強迫受害者的6名少年中，王秀等2人為在校學生，楊潔等4名少年已經(jīng)輟學。楊潔、王秀等3名女孩負責物色、聯(lián)系女孩，另3名男孩負責聯(lián)系嫖客。
即便家長，也不知道這些孩子是如何與社會上的人產(chǎn)生密切關(guān)系的。負責聯(lián)系嫖客的一名男孩，在案發(fā)前未滿18歲，但他的爺爺說，“他的朋友多得很，有大老板，還有當官的?！?
正是這名男孩，在今年5月，曾把一名剛剛年滿14歲的女孩介紹給慈利縣國稅局原黨組成員、紀檢組長劉某。
案發(fā)后，慈利警方曾對媒體表示：由于沒有固定職業(yè)及單位，目前對無業(yè)游民的管理存在難點。社會難以對這個群體形成約束，加上這一群體往往無組織，對違法行為的事先預防教育存在盲區(qū)，常以問題發(fā)生后的事后懲戒為主，亟待引起重視。
案發(fā)后，盛怒之下的李江想去找楊潔的家長理論，他最終放棄了，“她像個沒爹沒娘的孩子，我不知道該和誰去理論?！?
10年前，楊潔的父母離異，母親改嫁后，父親精神開始變得異常，不能掙錢養(yǎng)家。發(fā)病時，他將家里的窗戶、玻璃全砸碎了。
爺爺楊茂盛對記者說，“楊潔的父親早就意識不到自己還有個女兒?！笔畮啄陙?，楊潔一直靠爺爺照料。
記者走訪案件中涉及到的7名少年的家庭，有5名孩子的父母雙方或者一方在外務(wù)工，主要由爺爺奶奶照顧。
另一名受害女孩微微，10歲起就跟著外公外婆生活。外公外婆至今都不知道發(fā)生了什么事，他們只是覺察到外孫女的異常，“她在家里很沉默，一回來就把自己關(guān)到房間里，不和我們說話?！?
出事以后，微微在外地打工的父母趕了回來，把她轉(zhuǎn)到外地一所軍事化管理的中學讀書。
她的父母認為，嚴格的管理環(huán)境能夠?qū)撛趥档阶畹汀＝衲?月，她的父母再次去了上海打工。
張家界市慈利縣位于湖南省西北部，是一個典型的勞務(wù)輸出縣，全縣70萬人口中，約一半剩余勞動力外出務(wù)工。公開資料顯示，慈利縣16周歲以下農(nóng)村留守兒童16977人。
主要案犯王秀的父親王大明認為，“我們當?shù)鶍尩?，就是給她掙錢以提供更好的生活條件?！?
這幾乎是記者接觸到的所有家長的心態(tài)。一名受害女孩的母親哇哇大哭，“我外出打工，就是想給女兒最好的生活條件，怕她因為缺錢學壞，但還是學壞了?！?
王大明說，王秀曾在一所鄉(xiāng)村高中讀書，“那時候我和老婆都在家里干活，孩子學校離家近，經(jīng)?；丶?，學習成績還可以，考過全校前五十名?！?
但他覺得，應(yīng)該給女兒創(chuàng)造更好的學習條件。2015年年中，王大明和妻子去南方一座城市打工，掙到錢后，就把她送到了縣城的高中讀書，“一學期學費3000元，每個月伙食費400元?！?
王大明說，這是他們夫妻兩個月的純收入。
但到了縣里的高中，王秀的成績下降了，在班里排倒數(shù)。
去年放寒假，王秀給父親打電話，說想爸媽了。王大明把女兒接到了身邊過假期，“那時候感覺，孩子在身邊真好?！?
王大明甚至想過把女兒接到身邊讀書，但工友告訴他，“你想多了，你孩子不是這個城市的人，人家不要?！?
“就看她的命了”
10月27日，慈利縣人民法院對該案進行一審判決，共有7人被判刑，其中5人在案發(fā)時不滿18周歲。這些少年因介紹賣淫罪、強迫賣淫罪或者引誘賣淫罪，被判處一年三個月至兩年不等的刑罰，并處數(shù)額不等的罰金。
記者采訪到的家長一致表示，“不相信孩子出這樣的事情”、“在我面前，她就是一個孩子，放假回家喜歡和我一起睡，還摟著我的脖子?！?
案發(fā)前，王秀的父親王大明一直認為女兒就是一個普通的女孩，“每次給我打電話時，挺乖的?！?
王秀喜歡韓劇，追星，喜歡玩QQ，王大明經(jīng)常登錄女兒的QQ空間，除了寫明星趣聞，其他就是感慨爸媽打工辛苦的內(nèi)容。
楊潔的爺爺楊茂盛說，“我沒有能力救她，看她的命了?！?
王秀的父親王大明告訴記者，“她已經(jīng)十六歲，該為自己做錯的事承擔后果?！?
另一名主要案犯之一的母親也表明，“我不會給女兒請律師，判多久就是多久，她該自己承擔責任?！?
截至記者發(fā)稿前，被判刑者均沒有選擇上訴。
雖然覺得女兒犯了錯，但王大明覺得心有不甘，“她是學生，學校也該負責吧。”他曾去學校要個說法，但沒有見到校領(lǐng)導、老師，一個保安告訴他，“把你女兒的東西收拾干凈，快走。”
他要為女兒保守秘密，并不想讓更多人知道這件“并不光彩”的事情，王大明最終選擇低調(diào)處理此事。他說，以前覺得自己混的還不錯，經(jīng)歷這個事情后，第一次感到無力。
80歲的楊茂盛到處給人說自己的難處，他想讓村民理解自己為什么不救孫女。鄰居勸他，“女孩子家的事，你到處說，孩子出來怎么做人?”
受害女孩的家長同樣困惑，“孩子怎么會卷入這種事情?”
事發(fā)后，受害女孩李文的母親放棄外地的工作，回家陪伴孩子。
她問女兒，“你怎么這么信任一群陌生人，和他們一起去賓館，你沒覺得不正常嗎?”
李文說，她怕，怕被打。
“你可以告訴爸爸啊，你信任一群陌生人，就不信任爸爸?”
李文低著頭，再也沒有說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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